第九章奚山卷·冠昏-《昭奚旧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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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觉思度,这贼无声息地便来了,偷了层层守卫的人间至宝却又无声息地去了,普通会武之人是做不到这一步的。八成,是什么妖人用的邪术。可是,当下若他说去请道士,难保不会触了父王的霉头。他父王此人,生平最恨道士。
心思一转,他却眯起眼低声嘱咐道:“着我令,殿内统统撒上糖粉,把养蜂人唤来。”
过了三日,是夜,贼无音信。
成觉摊开锦绣图看了看,这是三百年前大昭连同番邦海外的作战地形图,传言是当时一位王子所绘制,纤毫毕现,天才手笔,一直被收藏在穆国。三百年间大昭内外曾有三次著名战役,划定如今的百国版图,都是靠此图取胜。虽然瞧着朴实,却十分珍贵,图上另有蝇头笔记一二,各类战术,配合天时地形,一应俱全。
成觉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往事,那人恐怕也没想到,他经年累月做出的地图会得后人如此重视吧?毕竟,锦绣图耗费那么多年头,那么些人的心血,都是为了最后一战。
而那一场惨烈残忍的战争,那人……输了呢。
少年气息忽而有些不稳,他站起身,负手来回走了几步,手微微有些颤抖。
殿外系着的铜铃微微震动,荡起了清脆的响声。
这一夜似乎天也助贼,漫天黑空,望不到星月。几乎凝滞的空气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。养蜂人提着一纱笼精挑过的毒蜂,在阁外安静地候着。
殿内摘了夜珠,熄了灯火。
三更的梆声忽而响起,蜜蜂开始躁动起来,在笼中不停扇动着翅膀,四处乱撞。
成觉摸了摸胸口,锦绣图不翼而飞。
贼终于来了。
成觉唇角勾起了笑,狭长的凤眼在黑暗中益发明亮。他拿起背后的金弓,眯起了眼,抿紧唇,朝着黑暗中的纱笼,缓缓拉动了弓。
那箭上不知绑了什么,射中纱笼的一瞬间,倒像是白日里阳光砸到了孩子玩的沙包,一瞬间便亮了起来。
成群结队的蜜蜂都随着光亮,如汹涌的江水一般冲破了笼,每一只身上都沾染了那点阳光。
四周的侍卫初始被晃花了眼,此时才发现,那点光亮只是夜光的珠粉。成觉午后,命人磨了一只三斤重的夜明珠。
穆地虽产珠,但夜明珠仍是难得的珍宝。众人晃神地看着这妖异的一幕,成觉却挥臂喝道:“追!”
他要的是这贼的尸首,管他丢的是什么锦绣图,用的又是什么珠!
这少年一身枣红披风,黑暗中,盯着那些沾了珠粉的蜜蜂,侧容益发英挺漂亮,缓缓勾起一个亮如星火却阴狠彻骨的笑。
众人随着蜂,穿过重重亭台高阁,却一路追到了马厩。
然后,脚步停了下来。
几匹棕马从睡梦中惊醒,傻呵呵地抬起了头。
铺天盖地的蜜蜂嗡嗡地撅着屁股,贪婪地啃着食槽边上一块……圆圆的烂木头。
崇明殿,文武百官。
穆王吸了一口气,不管用,又吸了一口,才张嘴问他儿子:“圆木头是贼?圆木头把锦绣图偷走了?圆木头准备穿着云水衫,戴着通天冠,左手附稷刀,右手锦绣图,密谋造反是吗?”
成觉挑了挑眉,“它怎么造反儿臣不知晓,但是是这块木头把锦绣图偷了。”
穆王眼瞪得比他儿子发束上的明珠还要大,当了一辈子的诸侯,再没这么窝囊过了,生了个引以为傲百国横着走的儿子,不光坑旁人,还坑爹。他气笑了,指着圆滚滚的木头对群臣道:“咱们的世子这么说了,既如此,就限世子三日内追回失物,将这木头贼就地正法!”
成觉……
众臣高呼:“大王英明!世子殿下英明!”
世人对妖法并无太多了解,偶尔遇到些有道术的修行之人便说遇仙了,碰到些他解释不出的便说撞鬼了,真真是仙也无奈,鬼也无言。仙人在天界,寻常并不肯去人间,饶是去了,也是为了历劫或者转露天机;至于鬼魂,就更加不愿去人间了,阳气如此茁壮,无异于靠近一个又一个火盆,这得是多想不开才去你家茅厕吓你一吓。
故而,人间出现仙多半不是真仙,出现鬼也多半不是真鬼。
只是出现这么一块踹一脚滚一下的圆木头,英明神武的穆王世子还真拿它没办法。
王都里的巫族被成觉秘密请进大襄殿,水巫建议用水泡,火巫建议用火烧,元巫建议用刀割,用牙咬,成觉建议现不出原形的灭五族。
自从太子婴身亡,巫族已从皇巫降为国巫,上上下下莫不谨慎行事,小心侍奉诸侯国。诸国中,最难侍候的就是穆王父子,一个不信巫,一个不信邪。
这会儿,南巫族一家长老红红绿绿坐一堂,垂着头装鹌鹑,心底暗暗叫苦。
成觉摆了摆手,他们开始一个个试。
木头在水里泡了三个时辰,却又弹了出来;在火里烧了三个时辰,吹一吹黑灰,内里崭新如故;刀割的磨坏三把刀,牙咬的崩坏几颗牙。
成觉眯眼看了圆木头许久,手指微微一触,它又娇羞地滚了滚。虽然这帮巫人没用,但至少证明了一点,这并不是一块普通的木头,与盗宝贼有莫大的关联。
王妃素来是修道的,也来拜访过这么一块木头,施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法术,却不见什么成效,这一时,看她孩儿为难成这副模样,便想起她少年时拜过的恩师—出云观主临真子。
她修书至出云观,这一来一去,纵有仙力,也要一日一夜。
成觉只觉无法,倒是耐下心,反正那木头已被巫族封印,逃是逃不走的。
此事说来,笔者也觉荒谬,这世间又岂有木头作奸犯科?可成觉为人刚愎自用,做什么事,都是随心情,靠直觉,思想天真无度,行为也是肆意霸道,并无节制。他信木头有鬼,便定要把这鬼除了。可叹世间,竟也少这等恣意人,虽则他所做大多只为己之欢愉,但人间人人背着一摊事儿,背脊几被压弯,哪有他这样自由,真真是个有大福气的。
成觉自从三年前归国,穆王为他配了一帮殿臣,王子太傅足有八个,经史骑射御车数术,却是一样都不少的,比在百子阁中还要忙碌几分。
成觉一贯不耐烦读书,他爹的好多珍本都被他垫了桌脚。穆王怎不知他脾气,对他唯一的嫡子素来严厉,选的王子傅都是一帮耿臣,在朝堂上,觉得大王做得不对都敢一头撞死,对成觉的武力威胁自然也不假辞色。反倒是世子越凶,他们委屈越大,清名也就越显,越受大王器重。
想从世子安稳过渡到诸侯,不好好学习是吗?门都没有!王子傅们保证哭嚷得全天下都知道穆王世子不堪大任。穆王亲儿子,陛下亲侄子怎么了?封地多得是王子王孙想要!你不行别人上!
故而成觉也颇忌惮这些糟老头,老头儿们说一句,他敷衍一句。
“殿下,《礼记》书:‘学者有四失,教者必知之。人之学也,或失则多,或失则寡,或失则易,或失则止。’敢问殿下,殿下之失在何处?”
“殿下之失,王子傅。”成觉觉得读圣贤书的多半有些心智缺陷,他不动声色地掩盖自己眼底的一点同情。
“殿……下,《礼记》又书:‘君举旅于宾,及君所赐爵,皆降再拜稽首,升成拜,明臣礼也;君答拜之,礼无不答,明君上之礼也。臣下竭力尽能以立功于国,君必报之以爵禄,故臣下皆务竭力尽能以立功,是以国安而君宁。’礼如此,何为君大义?”
“王子傅言笑了,王子傅又想涨月俸了?”啧啧,臣下竭力尽能以立功于国,君必报之以爵禄,这算盘打的。
“……殿下,‘文王世子’篇中有云:‘文王之为世子,朝于王季,日三。鸡初鸣而衣服,至于寝门外,问内竖之御者曰:“今日安否何如?”内竖曰:“安。”文王乃喜。及日中,又至,亦如之。及暮,又至,亦如之。其有不安节,则内竖以告文王,文王色忧,行不能正履。’既如此,殿下可有尽为人子之本分?”
“文王之父岂非被这不孝子气死了,哪有做儿子的一天问三遍—爹,你死了吗?你没死啊,你怎么还没死?”
殿内不远处,绑在玉柱上的是粗如手臂的一段铁链,铁链中绑着一块被贴了巫文的圆木头。
圆木头似乎忍了许久,它起初只是微微震动,在王子傅一口老血在喉咙涌动的时候,它颤抖得益发厉害,只一瞬间,突然从铁链中挣脱了出来,朝着成觉那张俊脸便砸了过去。
接下来,便是一根木棒追着穆王世子满殿乱打。
它其实,原本太累,想好好休息一阵子的。
可有这么一种熊孩子,你就算进了棺材也忍不住好想跟他聊聊人生,谈谈理想。
世子被一根棒子打了的消息像脱了缰的野马,不受控制地被朝堂上下禁宫内外知道了个遍。
大朝例会的时候,穆王的表情很微妙,是一张便秘了很久忽然发现拥堵全消但是一瞬间又堵住了的脸。众大夫讳莫如深,没人提这茬子事儿。听说大雍宫王妃倒是笑了颇久。
至于世子成觉,少年散了一床青丝,似笑非笑地看着,不,是掐着这么一截圆木头。他说:我不急,你等着。
第二日,白胡子老道临真子来了。
成觉把木头递给了临真子。
临真子慈祥地看着成觉道:“你这孩子不常在家,不识得我,我亦不怪你,不过,论理你还要唤我一声外父。”
他把王妃傅氏抚养长大,王妃待他如父。
“你问问当今皇都太仆傅氏,可敢应我一声外父?”成觉语带嘲讽,眉毛眼睛几乎要飞上天。
太仆卿傅氏,是王妃亲父。
临真子叹了口气,也不恼,依旧和气道:“你和这木头有夙缘。”
王妃匆匆赶到,与临真子师父好一阵唏嘘,抹了眼泪才道:“师父且看看,这妖怪是个什么来历,怎就闹到我家。”
临真子点了点木头,捻须笑道:“这木头前生是个漂亮的姑娘,觉儿为了偷看她一眼,还翻了人家的院墙,一见倾心。”
少年似乎回忆起什么,怔怔地看着木头。临真子念了阵咒语,对着木头哈哈大笑道:“小友,还不速速现身,更待何时?”
一道霞光闪现,太过美妙的记忆充斥在少年脑海,它们在叫嚣,他伸出了手。
木头晃了晃,慢慢竟生出了手脚和毛发。
没变成活色生香的美人,甚至连人形都没有,圆木头上长了四枝小树杈,顶着一个圆乎乎的木头小脑袋,小脑袋上鼻子眼睛俱全,却丑得惊人。
成觉伸出的手瞬间一哆嗦,带着审视之后的厌恶缩了回来。
“这是何物?”王妃一骇。
圆木头漆黑的圆眼睛看了看王妃,笑着行礼道:“王妃有礼。”
它将身体笨拙地滚到道士身旁,立起来问道:“老仙家,我睡得正好,你修你的孤寡道,我修我的自然道,咱们各行其道,缘何唤我出来呢?”
成觉把佩剑抵在了木头颈上,“妖怪,把东西交出来。”
“饿了,吃了。”圆木头翻了翻白眼,在地上又滚了一圈娇羞道,“你若想要,容我如厕。”
王妃想了想,道:“小神仙,你莫要再戏弄觉儿,那些人间之物于你修行并无益处,你既修的自然道,若得了不义之财,恐将天降刑罚。”
圆木头用小树杈支住小脑袋道:“王妃不用为本君担心,我既得了,断然吐不出来。”
临真子笑了,“小友,你要那些俗物又有何用?你已修道,争什么帝王物呢?若非心中执念,想来飞升绝非难事。”
圆木头歪头,疑惑道:“谁说我愿飞升了?我如此活着岂是为了飞升?”
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。临真子得道已久,素来温和慈爱,见它如此,也觉着恼,他蹙了蹙白眉,肃道:“小友想必未曾把老道放在眼里,既如此,我们一较高下,你若赢了,走或留随你,你若输了,走或留随我。”
圆木头像是没听到,打了个哈欠,滚了一滚,脑袋手脚缩了回去,又成了个圆滚滚的木头。
滚来滚去,滚去滚来。
临真子僵住了,成觉冷笑,修长的一双手紧紧攥了起来。
王妃少年时便一直精学八卦算数,她掐指了几个来回,道:“明日有暴雨,天力或可借。”
第二日,暴雨来了,临真子作法引水淹圆木头,圆木头滚到穆王世子怀中,水溺世子。
王妃青年时钻研过一段时间五行术,她在后宫转了个来回,道:“它真身是木,想应怕金,少女属金,便召女官拿刀劈之。”
第二日,女官来了,临真子为刀施法,女官劈,木裂,现木人,众人大喜,木人也喜,咬穆王世子手指,女官又劈,世子血崩。
王妃中年时喜爱画符咒,她拿毛笔画了几个来回,道:“我的儿,你且去拿这个试试看。”
成觉捏着符问:“王妃,我亲娘许是死得早?”
他亲娘讪讪的。
临真子也无奈,“它倒像妖力深厚得紧,只道我们拿它无法。我且先召集十六方士将它锁住,既非凡俗,一般法术也奈何不得,两日之后,极阴之时,请位神尊附体,用极幽之地火烧灼,或能制伏。”
扶苏已经许久没睡好了,他觉得自己中邪了。
过完子时,石头门又敲响了。
当当当。
扶苏脾气一向不错,这会儿也有点受不住了。
他试过装作没听见,门会敲响一整晚。
少年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,轻轻推开了门,门外是只松鼠,松鼠背上背着一只小包袱。
小松鼠轻声吱叫道:“扶苏快接,扶苏快接。”
扶苏取下包袱,巴掌大小,轻轻打开,竟异光满室。
小松鼠歪头道:“扶苏扶苏,你美貌脱俗淡雅而又霸气的娘子托我告诉你,她出外云游一些日子,冠礼约莫无法参加,她让你乖乖儿的,婚礼之前若回不来,你且不必再等,她已修书季裔,让他派人来接你,日后定有大好姻缘,切莫担心绝了嗣。”
扶苏玉白的手握着包袱僵了僵,小松鼠晃了几晃,竟变成了个纸片,手上的包袱也一瞬间变大,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四件人间至宝。
扶苏忽然觉得呼吸很艰难,他有些麻木地转了转身,满满一屋子的奚山君对着他乖巧微笑,“相公,外面是谁?”
木头被绑在了咸宁城外的圜丘上,只待三日后,太阴君生辰,借他处地火处决这妖怪。成觉素来爱疑人,这木头又让他吃了这等大苦头,恨意上来,岂不想将它碎尸万段?这一时他并不十分信临真子与他那十六方士,便带兵在四周巡视。他本有些王子脾气,娇养成性,不曾吃过什么苦,可前些年四处征战,却也习惯了野外宿营,这上半夜风平浪静,方过去,缘城敲更鼓的走至城外,却被惑住了。
老祖宗留下的祭坛上绑着一个黄衣的姑娘,体态修长,漆目樱唇,生得仿似和蔼的春日糅入了第一缕阳光和四月里青草红花的溪水,风起时长发与臂帛裙角共舞,不似人间可见。
他长了这些年,并不曾见过这等姿色的美人儿。前些年,楚国郡主来使,也只是惊鸿一瞥,大家边夸赞何曾见过这等雪肤花容的美人,可是已然王女,风姿气度不俗,却也比不上眼前姑娘三分,真真不知何等人家何等心思才能养出这等女子。
他觉自己是否眼花,上前一步,那美人对他一笑,他又上前,美人又笑,糯齿白净,红唇鲜香。
打更人更是慌乱,他伸出了手,要去抚摸那美人的面庞,身后却有阴鸷声音一喝:“何人?”
成觉被更声惊醒,可这更声只敲了一下,颇是蹊跷,他披衣起帐,却发现圜丘上站着一道黑影。
打更人后退了一步,一晃神,那美人竟已变成木头,他尖叫了一声,骇得后仰,凄惨道:“有鬼啊!”
成觉问了究竟,那打更人只不敢再留,连滚带爬地走了,他道木头作怪,想借助人力伺机而逃,便益发警惕起来。
第二日,有士兵起夜,四周悄然,乌云遮月,竟无一丝声响,他迷迷糊糊,远方竟有皎皎莹光,莹光中,云水一般的妙境内停歇着一个嫣然一笑的女子,那女子朝他招了招手,他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,女子脸颊微红,略带尴尬,清了清嗓道:“小哥,能帮我个忙吗?”
“几甲几排之士!”
成觉甚怒,他知这妖又来作怪,刚才似有预感,一下子坐了起来,掀帘,果见昨日一幕,只映着微光,瞧出,此次被迷惑的是他的兵卫。
女子鼻孔微微抽动了一下,一挥袖,又变成一块木,被层层锁链束缚着。
士兵痴痴迷迷,转眼跪泣道:“小子何等造化能瞧见她呢,殿下非说是妖人,焉知不是九天的仙女,杀了她岂不生灾?三思啊,殿下。”
成觉黑靴踹到了那人心窝,厌烦道:“滚回去!没见过女人的东西!”
第三日,世子勒令众兵士不许靠近圜丘,可圜丘上钉着的是个仙女的消息还是隐隐传了出来,那打更的更是描述得绘声绘色,一会儿是仙,一会儿是鬼的,骇人听闻,整个咸宁府都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,大街小巷早已传遍。
穆王对王妃道:“妖孽先生,国将不祥。”
王妃蹙眉,“这个妖怪与你的穆国有什么相干呢?她若谋划穆国,大可变成妖孽迷惑于你,何苦变成一块木头?我倒瞧着是觉儿命里带的劫数,大王多虑了。”
穆王思度,“觉儿什么都好,就是姻缘颇为艰难,快过及冠之年,却还未娶妻,你我虽可为他谋划,然则两性相合古来大事,孤亦不愿强迫他,咱们家娶妻不忌讳与皇子相克,陛下之前属意司家之女,如今竟不再提,想是另有章程。吾国甚富,觉儿又生得如此,六世家皆有修书,愿嫁女媵吾国,然则觉儿自三年前大病一场,倒似再不肯提这些事了。”
王妃叹气,“殿下有所不知。临真子师父二百八十岁时便开了天眼,凡人姻缘皆由天定,觉儿脚踝生来系的亦有红线。我曾央师父看过觉儿的姻缘系在了哪家的姑娘脚上,可殿下道结果如何?”
“如何了?”
“红线那一头的姑娘生生把同觉儿的红线解开了。”
是夜,无风。
众士兵心有遐思,世子夜不能寐。
有些撩开行军帐,一眨不眨地蹲着看,可木头还是木头,没变成什么小妞,看久了,就困了,骂一句“扯他娘的淡”,裹着被子便睡了。
有些巡夜的却再不敢单独行动,一路提心吊胆,直至寅时,雾气还浓浓的,将亮未亮的时候,巡夜的也都倒头睡了,成觉歪了一会儿,便又听到帐外异动。
他想了想,从帐后转过,由那缝隙窥伺着圜台。
这夏夜,天闷热得厉害,乌云像涨潮时的江水一般翻滚而来,不过一时半刻,就要下暴雨了。
那圆木头的顶端钻出一枝嫩绿的芽叶,芽叶渐渐伸长垂下,似柳非柳,天际雷声大作,乌云浓黑,垂下的枝条钻进了泥土中,四周的泥土瞬间变得干涸龟裂,它从泥土中重新抽出枝条,那枝条站直了身躯,亭亭玉立,已然变成女子纤细的腰肢,芽叶从枝条中分立而出,眨眼间伸长,细长的手指已从中伸出,雷声轰鸣,渐近,击倒了她身旁的玉柱,木皮渐渐脱落,露出白洁的脚趾和笔直的一双腿,东南来风,那木皮已然随风变成了一件鹅黄的裙衫,迎风而立,少女长发柔软。
她笑了一声,对着成觉的方向,温柔亲切道:“公子,真身三百年不见君,你一向可好?”
东南来风,风吹到了少年的心上。
如锁链一般的闪电随着响雷奔腾而来,它们张牙舞爪,垂涎地看着少女。
他想起了她穿着嫁衣亭亭玉立的样子。
这世间的爱从来是不均等的,他常常听说闺中的她,每逢初一十五总爱去道观,她祷告的话丫鬟、婆子都听出了茧子—希望哥哥快些战胜,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够喜欢上我。万法自然的道祖啊,请您实现,信女愿奉上一切。
他当年那么轻蔑她,想起这样的女子在闺中这样不要脸地肖想着他,便觉得恶心得想吐,想要一剑捅死她。
他没有见过她,便开始恨她。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艰难地走到他的面前,她伸出了一双苍白的手。
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风。
他做了什么呢?三年来他不停地想,终于想了起来。
他一掌打在她的胸口。
雷声越来越大,他恍惚着眼前的一切,他等了一年又一年,等了一辈子又一辈子,贫贱有贫贱的日子,富贵有富贵的活法,有些时候,天不愿予人姻缘,所以你连见她一面都艰难得好像隔了万水千山,每每到了眼前,可却是这样那样的差错,总也看不见。而他等了这么久,也只是等着再看她一看,再瞧她一眼。
好好地看看,好好地让她也看见,他眼底是怎样的……喜欢。
然后,再好好地了断。
他扑到了雷电中,抱住了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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