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3/3)页 他急切地张口,想要反驳什么,然而片刻的停滞后,又把差点出口的话咽了回去。他伸手,轻轻抚摸我的长发,充满眷恋:“丫头,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你什么,以我目前的处境,我说让你等我,太自私了……可我希望你再信我一次,等我恢复自由的时候,我一定娶你。” 我不知道隔壁的女人是否能听到,如果听见了,又会作何感想?是否和我一样,有多深的爱,就有多深的恨,多深的痛? 长久的沉默后,我给了他答案:“你是有妇之夫,我没办法答应你任何事。你走吧,以后不要再打扰我。” 叶正宸走后,我胃疼如绞,捂着嘴跑进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。红色的梅酒溅在白色的洗手池上,血一般鲜红。 电话响的时候,我正坐在洗手间的地上吐胆汁,根本没力气接电话,可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,看打电话的人那么执着,我硬撑着爬出洗手间,伸手抓过地上的包包,摸出电话。 手机上显示的是国内的号码,如果我没记错,是印钟添的手机号码。记得刚来日本的时候,印钟添经常打电话给我,或者在网上给我留言,自从我告诉他我交了男朋友,他再没主动联系过我。 “嘿!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精神抖擞。 “小冰……”他顿了顿,问我,“你在日本忙不忙?” “还好,最近有点忙。” “能不能抽时间回国一趟?”他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凝重,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。 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我的手开始发抖,电话都快要拿不稳了。 “薄叔叔,刚刚动完手术……” 我顿觉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,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。 这段时间,我每次打电话回家,妈妈和爸爸的声音都很平静,简单问问我的近况就迫不及待挂了电话。我因为心情不好,也没有多余的心思胡思乱想。 “他得的什么病?”我急忙问。 他沉默了一会儿:“你回来再说吧。” 如果是一般的病,我父母不会瞒着我,印钟添也不会让我回去。 “有没有生命危险?”我不断地默念:没有,没有,一定没有。 “手术很成功,医生说……暂时,没有。” 印钟添的一句“暂时没有”,像地狱的钟声一样恐怖。 “我现在就买机票。” 我立刻挂断电话,查航空公司的电话,我订了最早的一班飞机——第二天早上十点。这时候,我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,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,见了什么都往我的行李箱里塞。 凌晨四点,我收拾好东西,拖着行李箱出门。经过叶正宸的门口,我看了他门上的名字一眼,缓缓放下行李箱,按了他的门铃。 门打开,门口站着一身红色睡衣的喻茵。她的衣服真红,红得刺眼。 “有事吗?”还是浅淡的微笑。 “叶正宸在吗?” “他还在睡觉,需要我叫醒他吗?” 天刚蒙蒙亮,远处全是雾气,一片蒙胧,树也蒙胧,湖也蒙胧。 “不用了,谢谢!” 我坐第一班前往国际机场的大巴去了机场。这个国家,这座城市,这栋公寓,我再不想回来…… 换登机牌的时候,服务人员提醒我:“你没有办理再入境手续,离开之后,需要再次办理签证才能入境。” “我明白,没关系。” 还有两个小时才能登机,我坐在椅子上打电话,把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凌凌、秦雪、冯哥还有李凯…… 最后一个电话,我拨给了叶正宸。电话响了一声,我便后悔了,正要挂断,那边接通了。 “我要走了……” “丫头?”我听见电话里的他重重地出了口气,接着问我,“你要去哪?” “さよならは(再见)。”这句话在日语里是“再见”的意思,日本人只在一种情况下会说这句话,那就是确定两个人永远不会再见。 广播正在催促某航班的乘客登机,我听到叶正宸说了两个字:“等我——” 我挂断电话,却一直握着手机。 我在机场度过了一生最漫长的两个小时,我害怕看见他,却又不由自主地看向航站楼的大门,每看到一个匆匆而来的人影,心都会收紧。 登机时间到了,我走向登机口,工作人员检查我的登机牌时,他来了。我看了他最后一眼,很多次午夜梦回,我都会想起他那时的样子:他的脸上都是汗,衣服也被汗水打湿了,他拼命挤过人群,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。 “薄冰,薄冰……”我第一次听他喊出我的名字,才发现我的名字透着深切的寒冷。 我接过工作人员递给我的登机牌,走进登机口,他想要追过来,却被几个工作人员合力拦住。 “薄冰!”他顾不上别人的眼光,焦急地喊着,“你等等,我有话跟你说!很重要,真的很重要!” 我手中的行李如千斤巨石,我提着它,步履维艰。 “你给我三分钟,我跟你说真话……三分钟,只需要三分钟。” 这是他最后的要求,而我,没有给他。 后来,我常常会想,如果我再给他三分钟,他会告诉我什么,但我想 不出来。 飞机在跑道上呼啸而起。大阪,这座让我尝过最甜和最苦的滋味的城市,渐渐在我眼前变小,最终埋葬在一片碧蓝的汪洋之中。 之后,汪洋越来越模糊,淹没在我的眼泪里。不是我不想给他三分钟,我怕给了他三分钟,我就再没有勇气离开这座城市,离开他。 伴随着剧烈的颠簸,飞机终于降落在中国。我推着行李车走到出口,第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接机口的印钟添。他一点都没有变,和记忆中一样西装革履,儒雅沉静,而我已不是离开时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丫头。 眼中凝着泪水,我急切地奔向印钟添。越是心急,行李车越是执拗地不肯前行,我干脆丢了行李,跑到印钟添身边。 “我爸爸到底怎么了?”我的声音颤抖而尖锐。 他无言地看了一眼我红肿的眼睛,把我的行李车推到旁边,缓缓取下车上的行李箱。他越是不说话,我心中的恐慌越是蔓延。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袖,近乎恳求地问:“你告诉我吧,他到底得了什么病?” 他握住我的手,叹息一声:“我带你去医院,路上再说吧。” 从机场去医院的路上,印钟添告诉我:“薄叔叔得了淋巴瘤,病理化验的结果刚出来,ii期。” 我的脑子里轰隆一声,整个人都蒙了。 我用力掐自己的手臂,希望能将自己从噩梦中唤醒,可无论我怎么掐,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印钟添。 印钟添安抚地搂住我的肩膀,告诉我:“小冰,你不要太担心。医生说,癌细胞没有扩散到其他器官,放射性治疗或者化疗的治愈率很高。” 我努力在一片混沌的大脑里搜寻着关于淋巴瘤的信息,除了想起这种癌症的五年存活率很高,但老年人和孩子的存活率低,生存周期一般只有五至十年,剩下的就是一片空白。 印钟添不停地安慰我:“小冰,你应该知道,现在医学发达,癌症已经不是必死的绝症了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我当然知道,就是因为知道癌症的存活率有多低,我才不敢期待这样的幸运。 癌症!这是我每天都要看上数百遍的词汇,以前它对我来说只是个专业词汇而已,此刻它却像传说中的魔鬼真实地出现在眼前,张着血盆大口,随时要把我啃得尸骨无存。 车轮驶过尘土飞扬的街道,终于停在南州市人民医院的门前,车还没有停稳,我已冲下车,跑进医院。我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,根本分不清方向,最后印钟添拉着我的手,带我走进一间病房。 病床上,脸色灰白的爸爸正在浅睡,瘦削的身体蜷缩着,眉心的皱纹上积满了病痛的印记。 我记忆中的爸爸高高瘦瘦,笑起来总是那么温柔。我还记得他送我去机场那天,一手提着我超大的行李箱,一手揽着我的肩膀叮嘱我:“到那边好好照顾自己,没有钱就给我打电话,我给你寄。” 不过一年时间,他已瘦骨嶙峋,似乎连站起来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。 听见声音,爸爸睁开眼,一见到我立刻挣扎着坐起来:“小冰?你怎么回来了?” 胸口憋得无法呼吸,我扶着床,拼命地喘着粗气,接着眼前天旋地转,一片漆黑,我听见有人喊我“小冰”,是妈妈更咽的声音。 我努力伸手去抓,想要抓住些什么,但抓到的都是黑暗。 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,我躺在病床上,印钟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陪着我。 输液瓶高高悬在半空,冰冷的液体顺着滴管流进血液中,一滴一滴,就像眼泪,缓缓流进我的血液中。 见我醒了,印钟添倾身坐近一些,问我:“你想吃点什么?” “担担面。”伤心也是需要力气的,所以我急需补充更多的力气,“我要一大碗。” “好,我马上去给你买。” 那天晚上,我坐在爸爸的病床边吃了好大一碗担担面,连面汤都喝干净了。 爸爸心疼地望着我,感叹:“你怎么瘦成这副样子了?是不是日本的东西吃得不习惯?” 我用尽全力挤出笑脸,说:“日本的饮食毕竟不同,教授还压榨我,我能不瘦吗?还是祖国好。” 爸爸心疼地摸摸我的头:“是啊,哪里都没有自己家好。” “爸爸,我不想回日本了,我想留在南州工作。” 爸爸想问什么,犹豫了一下,说:“你想怎么样都随你。人这一辈子很短,一定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。” 或许只有当生命进入倒计时,我们才会后悔自己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不想做的事情上,而想做的事,哪怕是一次简单的旅行,也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。 我不想自己后悔,为了所谓的修士学位,把时间浪费在不知道能不能养活的细菌上,更不想浪费在和别人的老公纠缠不清上。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陪着爸爸,帮他对抗身体里的癌细胞。 第二天,我请季师姐帮我办理了退学手续,把我留下的东西处理了,她没有提及任何人,我也没问她任何有关叶正宸的事。 后来,我在人民医院的肿瘤科做了医生,肿瘤科是一个不断有人进来,几乎没有人出去的地方。我送走过很多人,送他们去了天堂;我也挽留住很多人,看他们出院时兴奋的样子,我终于明白,活着比什么都重要。 人在忙碌的时候总是容易遗忘。我在忙碌中渐渐忘记了许多日本的人和事,快乐的、伤心的,都淡忘了,只有看见手表上的“宸”字时,心还 会被扎疼,但也仅仅疼一下而已。 三年,当初被叶正宸一遍遍提起时,我总以为太漫长,不敢去期待,而当手腕上的表针在忙碌中一圈又一圈地旋转,日历在生存与死亡的挣扎中被一页一页撕去,恍然看见日历上的时间时,我才发觉,一千多个日夜并不是特别漫长。 这三年里,我似乎忙得天旋地转,可细细回想,能记起的似乎只有三件事。 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