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-《生命册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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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本期望着找一个我爱的人,一个靠在他的肩膀上,能说一说知心话的人……可我有什么办法?

    x整整追了我四年。有时候想想,他也不容易呢。想想,四年里,他打了多少电话,送了多少次玫瑰,记不清了……那电话铃声,我原本是很讨厌的。可一天天,一月月,一年年,有人不停地给你打电话,有人时时刻刻地记挂着你,你还要怎样?你还能怎样?他送我的bp机,不时会“滴”一声,就像是裤腰上拴了个人一样……你烦它。你烦那“滴滴滴”的声音,可是,当你需要它的时候,当你无助的时候,那声音真的起作用。听多了,就有了亲切感了。走在路上,“滴”一声,你心里会很安定。况且,现在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,家里又出了状况,那样子……也只好这样了。

    不这样还能怎样?至少,他是爱我的。

    六月三日

    我有点过不下去了。结婚才一个多月,我们就开始吵架了。

    x说他爱我。他不能没有我。可是,每到半夜时,他都会把我叫醒,把我从床上拉起来,脸对脸,审我。

    我在他眼里成了一个“东西”。成了他衣兜里的一件“东西”。按他的说法:是淫贼惦着的一种“东西”。他不停地追问我跟k在一起时的情况,每一个细节他都问得很细……这叫人痛不欲生。其实,我早就告诉他了,我的一切,都告诉他了。可他还不依不饶的。这日子,我真是过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有一天夜里,睡着睡着,他突然说:你等着,我安全局有一朋友,听说他那里新进了一台测谎仪。我准备借来用一用。我睡得迷迷糊糊的,惊出了一身冷汗!我问:干什么?他说:测测你。看你到底说的是不是假话。他又说:怕了吧?你等着吧。要不,你该交代的,赶快老实交代。省得到时候被动。这可是现代化的仪器,你藏不住的。我一下子就醒了,说:我交代什么呀?他说:你自己知道。我说:不都给你说了么?他说:没说清楚。你肯定有隐瞒。坦白从宽的道理,你总该知道吧?我说:求求你,别再逼我了。你要再逼我,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。他怔了一下,说:你跳。我看着你跳。可是,我真的是万念俱灰!我一跃而起时,他又扑上来,抱着我,跪在地上,吻我的脚趾……反复道歉说:他对天发誓,保证再不这样了。

    可是,过不了两天,他一切如旧。

    天天这样熬,我实在是受不了了。我要求跟他分床睡,他坚决不答应……遇上这么个人,还怎么活呢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三月一日

    我在火车上遇上了y。

    y是个画家。温文尔雅。说我的手好,他想画我的手……不知为什么,稀里糊涂的,就把地址留给了他。我也说不清楚。人,有时候,真说不清楚。也许我是个坏女人。就像x说的那样。

    一星期后,y来了,就住在宾馆里。接了他的电话,我突然有一种冲动,想哭,就像是遇上了亲人一样。我跟y根本不认识,仅在火车上见过一面。可是,就觉得他是亲人,就有亲人的感觉。怎么能这样呢?我还没离婚呢,我是什么样的人哪?

    在西餐厅见面的时候,y很绅士地、周到地把座位给我拉开,待我坐下后,他才重新坐下。周围有音乐,曼妙的音乐,氛围很好。y说,他要创作一幅画,要我当他的模特。他一直不停地赞美我。他说:美是一种艺术。美是全人类的……我有些恍惚。

    三月八日

    仅仅隔了一个星期,y又来了。

    我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似的,悄悄地去见他。我也恨自己,我是不是很无耻?

    这次见面,他跟我讲了很多关于美术界的一些知识,听来很新鲜……

    y说:毕加索早期的画是偏蓝的,是那种淡蓝,有童气的蓝,立体的蓝,就像他心灵里升起了一轮蓝色的月亮。那时候,他心里有爱。你知道么,爱是一种能力……后来他成了印象派的鼻祖,那蓝就不是蓝了,那是蓝色的血,有愤怒在里边。后来他的画风不断地变化,他的画已经让人读不懂了,他把生命切割成一块一块的,试图想凸现一种荒诞的印象,或者说是感觉,他画的是感觉。

    y说:凡·高跟他不同。这与性格有关,凡·高的画暴烈。凡·高也是印象派画家,但凡·高心里全是悲怆和欲望,他心里有垒积。比如蓝,他也画蓝,光线极为明亮,他的《鸢尾花》蓝得很极致,让人窒息。他的画越来越浓烈,大块大块的色团,疯狂的色团,就那株《向日葵》开得像火焰一样,就要燃尽的火焰,是最后的明亮。一个人要把自己燃尽的时候,才会有这样的情绪。所以他后来疯了,割了自己的一只耳朵。

    y说:在这个世界上,画手画得最好的是丢勒。丢勒的《祈祷的手》,让人颤栗。这里还有一个真实的、极生动的故事。丢勒原是画版画的,雕工极好,他画的手,天下第一。手上的每一根筋,每一条血管都是活的,你可以感觉到青筋暴凸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热血,那是一双劳动的手,伤痕累累的手……那手会说话。

    y说:我想画你的手。我要画你的手,这是一双美手,是美的极致。我闭上眼睛的时候,就想起你这双手,纹路是那样的细腻,那样的丰满,连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鲜艳的,指甲亮着红润。我还要在画里加上中国画写意的成分,因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诗,或者是琴,是音乐,发出美的呼唤,这是上苍的杰作,我必须让它留下来……这是我的责任。你一定要答应我。我祈求你答应我吧。

    我实在是不想承认,可自从这次见了面之后,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。我就迷上他了。我对自己说,也许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。我找到他了。

    七月九日

    今天,我又收到了y的信。

    这年月,写信的人已经很少了。用小楷毛笔写信的人更少。y的信写在印有红竖格格的宣纸上,有一股墨的清香……信是不能放在家里的,放在家里就成了我的罪证了。我只能把它暂时存放在小雪家……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里去看信。小雪人好,她给了我一把收藏爱情的钥匙。

    我数了数他寄来的信,已经有三十封了。他每封信里,都有很炽热的句子。他说:来吧。在一个笼子里关着,花会萎的。人活一世,让美尽情开放吧。

    他在信里说: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。

    他在信里说:我会让后人记住你的。能给后人留下一幅美人的画,那就是永生。

    在每封信的结尾,他都会画一个燕子,燕子嘴里衔着一个桃形的心……

    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十一月七日

    在y的画室里,我愿意为他的艺术献身……

    可是,他画着画着,突然抱住了我。他说,他要体验一下。他是用舌头体验的,他用他的舌头把我全身舔了一遍,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……那一刻,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。也许,最初时,我有些怕,有些慌乱,可后来,我受不了了。我说,是我自己说的:你要了我吧。

    就这样,在他的画室里待了三天后,我就成了他的人。他说他爱我。我是他的人了。

    这是我愿意的。我还是有些怕。我怕我再一次成为……“东西”。

    可是……我怀孕了。

    八月四日

    我想,我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。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喜欢他、他也喜欢我的男人。我愿意让他画我。就像他说的那样,我愿意化成水彩,来滋润他的画笔……尔后,跟他好好过日子,给他洗衣、做饭、生孩子……我们的孩子就要生下来了。

    可是……

    可是……

    可是……

    二月七日

    这是爱么?这……就是爱情?我不能再忍了,我再也忍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一个艺术家,一个终日大谈良知、悲悯的人,为什么这么仇恨一个孩子?

    我已经多次发现,半夜里,他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,偷偷地去看孩子,一看就是几个钟头。他拿着一只手电筒,当孩子睡着的时候,用手电筒照着孩子的脸,扒着头发看了又看,他说,他头上有两个旋儿,他家男人辈辈头上都有两个旋儿,可这孩子头上没有旋儿。他说他看了,这孩子头上一个旋儿也没有……尔后,他就断定,这不是他的孩子。

    我发现,他一个艺术家,竟然偷偷地掐孩子……他心理这么阴暗,心胸这么狭窄,这日子还怎么过?!

    看过了这些日记之后,你说,这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梅村么?

    可我,还是想见她一面。不亲眼看到她,我是不会死心的。我甚至想,假如上天有眼,也该让我们见一面。你说是不是?

    我说过,我原是不信命的。

    早些年,无论在生活里遇到了何种挫折,我从不相信那些命相之类的东西,也从不找人算卦。那时候,我认为:假如命是天定的,那就是说,一切后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。你只有认命了。还算什么呢?从另一个意义上说,假如命不是天定的,那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,好好努力就是了。也不用算。

    我还认为,所谓的“命相说”,其实是对人的一种麻醉。每一个去看命的人,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种侥幸心理。比如说,你找人算命,假如算得好了,你会暗自得意。算得不好,你会黯然神伤。这都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情绪。所以,我认为: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,都不必去算。你算的不是命,是一种生活态度。

    我是学历史的。在大学里,也曾读了一点这方面的书,比如《易经》之类。于是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。我曾经跟人辩论说:你看,《易经》的易理上讲的是“变量”。它的大意是:大千世界,人间万物,都是在变化之中的,是包含着多种可能性的,结论是“或然”的。既然《易经》讲的是变化,是“或然论”,而所谓的“命相说”定然是要给人讲前定、讲“恒量”的。那么,“恒量”何来?所以,我不信命。

    后来,我又有些游移。

    不错,《易经》这本书,虽然在易理上讲的是“变化”,它的结论应该是“或然”的,是有多种可能性的……但是,事物或者说物质在外力的作用下,在千变万化之中,当某一种因素(或倾向)逐渐成长为主要因素的时候,我们所需要的“恒量”,是不是就会出现呢?

    当然,这是唯心的。

    可怕的是,这种唯心的东西,曾经在一个历史时期里被判了死刑的东西,在当今多元化的时代里,它又重新复活了。它开始从地下走上了街头,逐渐地,社会生活又重新被一种神秘主义所笼罩,一直在广阔的社会生活底层流行着,有着极为丰饶的空间和土壤……你信或不信,都不要紧。它是一种文化上的存在。

    我曾经给你说过,在我的家乡,曾经有一位怪人。他叫梁五方,告了一辈子状。可到了晚年,阴差阳错,他居然成了一位“算命先生”。早些年,我在北京碰上他的时候,曾见他在火车站追着一位白领女性要给人家算命,被人拒绝了……显得很狼狈的样子。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,有那么一刻,却突然想请他给算一算了。

    我知道,这是一念之差。其实,我不信他……可是,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,在我最苦闷的时候,当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梁五方那一刻,我一时心血来潮,专门又请他吃了顿饭。饭后,我随口说:五叔,你也给我掐掐?

    梁五方喝了两口小酒,眯着眼睛,说:报上八字来。

    他所说的“八字”,我是略知道一点的,那指的是一个人出生的年、月、日、时。当时,我愣了一下。那时候,我对骆驼的做法已经不放心了。我觉得他野心太大……客观地说,当时我也是百无聊赖,抱着试一试的态度。对命相说,我仍然心存疑虑。于是,我报出的不是我的生辰,是“骆驼”的。

    不料,梁五方说了一句话,立时让我目瞪口呆!他说:这不是你的八字。这人火大,躁。而且命犯桃花,情感漂移。

    我很吃惊。可以说,在此之前,我一直是轻看他的。我甚至……可就是这么一句话,就像是子弹一样,一下子就射中了我。我再次看着他,他老眼昏花,眼眨眨蒙蒙的,目光很浑浊。难道说:一个人,当他目光浑浊的时候,才能洞明一些东西么?

    我说:五叔,就这个人,你好好看看。

    梁五方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阵……说:不用看。此人满盘皆火。性躁。烧起来不得了。可这个人,后势不好。赶紧地,赶紧离开他吧。

    我有些怀疑。我问:怎么就……后势不好呢?

    梁五方说:此人有一灾。大灾。怕是躲不过去了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我脱口而出。我说:你再给我掐掐……于是,我即刻报了出生的年月日。

    梁五方想了一阵,说:你是寅时生的?

    我说:我也记不得了。好像,听老姑父说……

    梁五方说:是。我还记着呢,五更天,是寅时生的。

    接着,他说:丢啊。你跟他不一样。你满盘皆水。虽说水大,可不要紧,水大有治。水大的人聪明哇。再说了,你的用神是火。你身边必有火人。虽说水火不容,可火人是你的贵人,起水火兼济之效。好虽好,但得意之地,不可久留……

    我说:五叔,我想找一个女人,怎么才能找到她?

    梁五方掐着指头,说:她不是你的。

    我说:我就想……见上一面。

    梁五方说:北边。往北边找。

    当时,我一下子蒙了。

    我要说,有时候,唯心的东西,是很吓人的。寥寥几句话,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……我坐在那里,愣了很久。

    我告诉你,我曾经有过一段走火人魔的日子。

    说实话,梁五方说的话,虽然惊了我,可我仍是半信半疑。我想,一个命运如此多舛的人,怎么能看透世间万物的各种变化呢?

    于是,在一直找不到梅村、几尽绝望的那些日子里,我又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去了。

    一段时间里,我读了许多关于命相的书籍……看了以后,我真是大吃一惊!老天爷,古代的先贤们竟然花这么多精力去研究所谓的命理?书是越看越多。而且流派支脉繁纷,简直是浩如烟海。

    之所以读这些杂书,原本,我是为了证伪的。我不明白,古人,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时间、那么多的心血,去制造这多么浩如烟海的“文字垃圾”(如果是“垃圾”的话)呢?首先,它在逻辑上是无根的。你无法、也找不到逻辑的基点。那些句子,就像是从天下掉下来的。一句一命,都非凡人所能道出来的。

    是啊,仅凭这些字句,它怎么就能、怎么就可以界定一个人的一生呢?而且,一代一代的先贤,又一次一次地在传播着、阐释着、补充着、修饰着这些看似无法证伪、且又无法证明的东西。他们这是为了什么?

    在那段时间里,我像是得了魔怔,完全陷进去了。掉进了这些文字的陷阱里……叫人无法理解的是,在我接触到的各种各样的命理学说里,全都留有曲笔,或叫做“草蛇灰线”。

    书一本一本地看,越看越多,越看越迷惑。我发现,每一种关于命理学的著作,都藏匿着无数个让人无法破译的密码,或按命理学的说法叫“循世法”。它就是专门让你看不懂的。它把最关键的部分、最要害的关节全都隐藏起来了。隐在佶聱难懂的多意向文字里,隐在一个又一个相互矛盾、前后抵牾交爻的漩涡里,让你陷入无法破译的命理悖论之中。这就像是先人故意设下的一个又一个圈套,让人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   比如,按照古代的中国经验:天地分阴阳,阴阳分五行,五行定为:金木水火土。这是古代中国命理学的根基。无论有多少种“学说”,它的根基都是“阴阳五行”。

    在古人的经验里,中国古代以干支纪年,十天干配十二地支,以此为计算方法。

    天为十干,分:甲、乙、丙、丁、戊、己、庚、辛、壬、癸;

    地为十二支,分:子、丑、寅、卯、辰、巳、午、未、申、酉、戌、亥。

    天以六六为节制,地以九九之数,配合天道的准度,天有十干代表十日,地有十二支代表地形物象,十天干加十二地支,如甲子、乙丑、丙寅……循环六次为一周甲,周甲循环六次就是一年了,夫六十年一个轮回。

    按民间的说法,这叫“运限”。运限又分:大运,小运,流年。

    ——以上这些,是中国古代关于时间的定位。

    由此延伸: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,在地理位置上演化为:东、南、西、北、中;接下去,十天干又演化为:甲乙东方木,丙丁南方火,庚辛西方金,壬癸北方水,戊己中央土;十二地支演化为:亥子北方水,寅卯东方木,巳午南方火,申酉西方金,辰戌丑未中央土。于是,按命理学的阐释,人就活在这个大气场、或者叫做大磁场里。

    按民间的说法,这叫“风水”。

    ——以上这些,是中国古代关于空间的定位。

    好了,既然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定位,下边就说到人,或者说是一个生命现象的定位了。在人的定位上,中国古代是以出生的年、月、日、时为坐标系的。由此,我发现,中国古代的哲学,是活人的哲学。在浩如烟海的命理学说里,讲的大多是“生、旺、死、绝”及“官、财、印、食”,虽然是“唯心说”,却并不包括幸福指数。

    我说过,我钻在了故纸堆里。原本,是好奇,是想证伪的。我只是想在各种各样的生命现象中,找出根据来,以此来证明,古人那浩如烟海的文字说明,是不科学的。

    可我却一下子陷进去了,越陷越深。最初,我饶有兴趣,都有些痴迷了。有那么一段时间,我就像是在破译“哥德巴赫猜想”一样,没明没夜地钻在这些古人的文字里……有时候,睡到半夜,我会突然从床上跳起来,大喊:我找到“锁钥”了!可第二天早上起来,仍然是一盆糨糊。

    比如,《三元经》曰:每年有十二个月,从气场说,每个月都有生气、死气之位。正月生气在子、癸位,死气在午、丁位;二月生气在丑、艮位,死气在未、坤位;三月生气在寅、甲位,死气在申、庚位(均为阴历)……这说的是气场,或者说是磁场的效应。

    不怕你笑话,对此,我是做过验证的。为了证明这一切,我一下子买来了五部同一型号的手机。我把五部手机都充上电,分东、西、南、北、中,摆在房间的不同方位,以此来验证气场或者说磁场的强弱……你如果有手机的话,可以在房间里感觉一下,真假自明。

    比如,《神白经》论:“寅午戌的寅时;亥卯未的亥时;申子辰的申时;巳酉丑的巳时”(也就是指凡出生在阴历正月、五月、九月早晨三至五点的人;或出生在阴历七月、十一月、三月下午三至五点的人;或出生在阴历四月、八月、十二月上午九至十一点的人),这是说,凡此月此时生人谓之旌德。凡神主旌德,将及三公,不贵即富,五世不贫穷。还有一种注释,说是必须无刑冲克破。——这就难了。

    看这些文字,我曾经叹道:若真能五世不贫穷,人们为什么不可以挑这样一个日子出生呢?

    比如,《阎东叟书》曰:“有天乙贵神者,逢凶化吉,主福贵。”甲戊庚贵在丑未,指阴历出生的年月日时中凡天干中有甲、戊、庚一字,地支再见丑、未的;乙己贵在申子,指阴历出生的年、月、日、时中凡有乙、己一字,再见申、子的;丙丁贵在亥酉,指阴历出生的年月日时中凡有丙、丁一字,再见到亥、酉的。以此类推……意思是,凡命带以上贵相的,冥冥之中,有贵人相助,即是有福之人。

    比如,《千里马》曰:“甲人见丙寅、丙子;乙人见丁亥、丁丑;丙人见戊子、戊辰;丁人见己丑、己亥;戊人见庚子、庚申;辛人见癸卯、癸巳。”意思是指出生年、月、日、时中,凡有此合者的。年与月合,前半生应验;日与时合,后半生应验;若年与时合,则一生应验……以此类推,谓之福星大贵,食神同窠,法福自然。——这又叫贵遇。你若对照了,有不符的,又找谁说理呢?

    比如,《搜髓论》曰:“寅申巳亥全,为五行生气,位至三公。”这意思是说:若人出生的年月日时中有寅申巳亥全者,是要当大官的命啊。

    比如,《造微论》曰:“子午卯酉全,为五行旺气,文为一品,但不免酒色昏迷。”这意思是说,若出生年、月、日、时中子午卯酉齐备者,文章冠天下,却不免风流啊。——看到这里,我不免猜疑,很想问一问,有哪位作家,是子午卯酉全呢?

    比如,《宝鉴赋》曰:“辰戌丑未全,土居四季顺行,四库齐备,谓龙御大海,贵人黄枢,应九五之尊。”这意思是说,若出生的年月日时顺排为辰、戌、丑、未者,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命啊。——这样说,是很吓人的。当今世上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人?

    比如,《玉匣子》曰:“寅辰二字是龙虎,遇此生人谓之风云聚会,龙啸虎吟,福气最隆。”这是说,凡出生年月日时中有寅、辰二字相聚者,这又叫一点“玄机”暗里藏。主大福贵呀。

    比如,《络碌子》云:“乙丁辛见马(午),丁辛癸向鸡(酉),此是正郎格,清华着锦衣。”这是说,凡出生的年月日时中有乙、丁、辛的,再遇午字;凡年月日时中有丁、辛、癸的,再遇酉字,谓之清正廉洁之官员,也是锦衣玉食之命。

    ——如若是有一贪官,出生在此年此月,又该如何解释呢?

    比如,《相心赋》曰:“甲丙庚日遇寅时,丙庚壬向巳中推,此是锦衣第一局,谓之锦衣特赐。”这是说,凡出生日子有甲、丙、庚字的,再遇寅时;或出生日为丙、庚、壬再遇巳时的,必是大福大贵,锦衣玉食的好命。

    比如,《天理赋》曰:“天下没有穷戊子,世上没有苦庚申。”这意思是说:在戊子日、庚申日出生的人,是终生有饭吃、不会受苦的人。《玉霄宝鉴》又云:庚申,自绝木为魂游神变,遇此日生者,类非凡器。

    我告诉你,我曾经也偷偷地查过一些熟人的生辰八字(也就是指出生的年月日时)……夜里,睡不着的时候,我常常想起歌厅里的“梅村”,我说的是那个假“梅村”。我要是有她的生辰八字就好了。我就可以验证了。你想,她才一个月大,鼻子尖就被老鼠给啃了,三个月大,耳朵又被猪啃了,长大后又当“三陪”……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,凭什么?!难道就像《定真赋》里说的那样:“日克年、时克月,贫贱之人皆从此出”?遗憾的是,我没有她的“八字”。

    坦白地说,我一直没有找到解开命相学的锁钥,也就是那个所谓的“循世法”。我像是掉在了无底洞里,被古人的文字陷阱给套住了,再也出不来了。我本是要解惑的,却让“惑”把我给肢解了。那几个月里,我夜夜失眠,有时候我觉得我离那个“循世法”已经很近了,很近很近……我就快要摘取命相学皇冠上的明珠了!可是呢,睁开眼来,却又有一座一座的文字大山出现在我的面前,我傻眼了。

    再往深里走,读着读着,就读出荒唐来了:

    比如,《壶中子》曰:甲癸未申酉,属破字、悬针,甲癸酉必损眼;未申患心腹疾。这是说,出生年月日时中,有甲癸酉、未申全者,有可能伤眼,或有可能患心脏方面的疾病。这仅仅是因为,这样的字形,也仅仅是因为字形的缘故,此为“破字”或属于“悬针”。——此种道理,实在是有些牵强啊。

    比如:《定真赋》日:己巳乙巳丁巳人,名为曲脚煞,命日遇主克头妻。这是说,出生年月日时中己巳、乙巳、丁巳全者,以字形解释为“曲脚”。必克伤第一个妻子。这种话,一旦说出来,是伤人的呀。且以字形为解,与命相无碍,实属荒诞。

    ……不说吧?真的是不敢再给你胡说了。也许会有人对号,假如有一个半个应验的,会伤人的。

    说实话,读了这么多命相、命理学的书之后,抬起头,紧吸一口气,却仍然不能替我解惑。就像《三命通会》这本书里说的那样,在这个世界上,从阴阳五行命理学上说,应该有十个日子,是最好的、最为富贵的日子(在此也就不一一列举了)。命理学既是古人研造的,若在封建社会里,最好的命,莫过于帝王了吧?那么,在这十个日子里出生的人,本应是帝王的命。然而,翻遍所有的命理学、命相学书籍及实例,却没有一个帝王是出生在这十个最好、最有贵气的日子里。就连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人,或一母同胞,命相也大不相同,这又做何解释呢?

    由此推断,那就是说,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,并不能左右一个人的一生。就按命理学的说法来推演,也有大运的背向、流年的旺衰、人的机缘巧合之说。可见,一个人后天的努力,还是非常重要的。

    这么多的文字,古代的先贤们又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去研究它……这却是一个既不能证明又不能证伪的悖论。古人,是没事干了么?也许,他们对命运的疑惧和不解,远远大于今人。也许,他们经历的苦难与骤变太多,太恐惧无常的命运了,才一次次去试图解开它。这些文字,仅仅可以说明的是,在大自然中,四时的变化,某一时某一地气场或磁场的旺衰,也许会对人有一定的影响。

    可是,面对梁五方时,他能说出那样的话,我还是有些迷惑。他有神性么?他何来的神性?趁着一次我请他吃饭的机会,我曾逼问过梁五方,我说:五叔,你说说,你是跟谁学的,怎么掐算的?

    可梁五方,眯着眼,无论怎么逼问,一字不吐。

    后来,我终于见到了梅村。

    数年后,在一个大风天里,在一个北方的城市里,梅村手里牵着一个孩子,在一条大街上,大步走着……

    那一年风沙大,在那条马路上,天灰蒙蒙的,我只看见从大风里走过来一个女人。那一刻,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,眼前就像是一个灰色的大幕,幕里就只有这一个女人!一个奔波中的女人。我找了她这么久,在这一刻,她出现了。我呆住了。我很想喊住她……很想。可我心里明白,我如果再见梅村,对她是一种伤害。我知道,她已离了两次婚,正打着第三次离婚的官司……这是我无法接受的。那么,剩下的,就只有怜悯。

    是啊,我们都回不去了。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。梅村也回不去了。

    我听见自己大声叫道:梅村……可我的喉咙已经干了。我什么也没有喊。我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着。

    梅村用一条纱巾包着头,在马路上大步走着,可以说,我与梅村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那已经不是昔日的梅村了。那是满脸怨气的一个女人,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。那孩子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,不愿走,她一边走一边怒斥着……她大声说:快点。你怎么不死呢?可她的手仍然紧紧地牵着那个孩子的手。

    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路边上,看着梅村从我身边走过……她已经认不出我了。就在梅村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,就像电击一般,我突然发现:经过了许多日子之后,我们都在寻找治疗恐惧的方法。到底害怕什么,那又是说不清楚的。我想,也许,梅村是为寻找而生的。她活在世上,就是为了找一个肩膀,或者说得雅致一些,找一个靠得住的港湾,一个让她不再害怕的地方。可她都没有找到。或者说,她仍在寻找的路上。

    我的念头在这一刻停住了,不敢再往深处走了。我手里提着一个箱子,箱子里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的杆儿,杆儿已经枯死了,干的。

    可是,等她走过去后,我又有些恍惚……我刚才看到的这个人,她真是梅村么?

    再后来,当我见到骆驼的时候,他问我:见到你的梅村了么?

    我说:见了。

    骆驼说:送花了么?

    我沉默。花已消失在空气里……欠了的,就再也还不上了。

    骆驼说:吊吊灰。你怎么一脸死气?别那么消沉。你知道么,运气来了,山都挡不住。他说,操,就跟拾钱一样,我撒泡尿,就挣了一千万。尔后,他又是侃侃而谈……

    那是我见骆驼的最后一面,两年后,骆驼就从十八层大楼上跳下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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